余新勇
早上7點,當我家的敲門聲“咚咚咚”地響起來的時候,我就知道是我老家來人了。因為他們習慣于敲門,準確地說是習慣于用拳頭捶門,而不習慣于按門鈴。
打開門,進來的竟是父親。
父親有點拘束,似乎很冷,精瘦的身軀顯得比平日里看到的更矮小一些。后來我才知道,其實父親當時心里很是忐忑不安的。父親的穿著很隨意,身上的衣服看上去已經(jīng)穿了好幾天了,不像是出門做客的樣子。這讓我們覺得有點奇怪,以往父親出門時母親總會強迫他換上一身新洗過的衣服的。
父親顯得很疲憊,似乎昨天剛累過或者昨晚沒有休息好,他看到我們,臉上添了喜色,嚅動著嘴唇想和我說點什么,卻又什么都沒有說。
父親一住就是幾天,這幾天里我偏是早出晚歸的,也沒顧得上和他好好地說說話。只覺得他這次有點怪異,像這樣一個人離家在外連續(xù)過夜的現(xiàn)象,在這之前是絕無僅有的。
那幾天,父親白天晚上都陪著幾個在縣實驗學校上學的外甥、孫子,給他們講故事,教他們做作業(yè),陪著他們去參加校會,領取成績單。校會上,外甥、孫子上臺領獎狀的時候,他就在一邊微笑,鼓掌。
第四天早上,接到大姐的電話時,我才知道了父親是從家里出走的。他和母親鬧了一個很大的別扭,其實事端很小,沒有必要鬧到這種份上。只是自從我家老二在浙江慈溪意外辭世,白發(fā)人送黑發(fā)人,兩位老人悲苦難遣,時日愈久就愈是像誰在用根鋼線牽扯著他們的心頭嫩肉,隱隱地陣陣地疼痛著。加以二嫂亦因心里苦不堪言,無端地重語傷人,中傷的二老心頭那根鋼線就被扯得更緊,更急。如此的氛圍之中,關于一件小事紛爭的副效應被無限擴大。終于,母親病倒了,父親則孩子似的賭氣地私自外出。大姐也是后來才知道,打聽了好久才把電話打到我這里來的。
我決定告假。我要陪陪父親。父親坐在竹椅上,手里拿本小人書,神情和藹得很。我心里一動,為女兒高興。我小時候是無論如何都享受不到這種待遇的。父親對我們是異常嚴厲的,嚴厲得我至今看到他,頭皮都有點發(fā)麻。
可是我對父親說過了“我陪你出去走走”之后,父親卻馬上點頭,溫順得就像小時候我們在他面前一樣。爾后他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:“你今天不忙了?”
陽光雖然薄了點,但暖氣仍在。父親似乎還是冷,手腳都舒展不開。父親老了,不僅僅因為七十多歲的年齡,更因為他愈到晚年愈感無奈的境遇。兩年前動過一次手術,因為刀口吻合不徹底,行動時便常常伴有劇痛;而老二的出事,比那次手術的打擊更大,隨著時間的推移,心頭的痛感愈是強烈。
走過永豐大道,走過博山路,走到了西關街。父親的情緒越來越好,走路也輕快多了。走到老電影院門口,見外面進行開拍賣會的廣告,我便問:“進去看看?”父親就跟著進去了。走到里面,看到了一個很夸張的拍賣場面,氣勢很大,但是拍賣著的都是一些小物件。父親卻看得津津有味,也配合得很,該笑的地方都笑了,該拍巴掌的地方都拍過了。我在一邊不時地遞上煙,感覺父親當時的神情肯定像小時候的我們。
父親年輕時也很風光,二十歲左右就干上了級別,與他當年同事的幾個早就掛著副縣級的頭銜“光榮退休”了??墒撬麉s義無反顧地返回了自己的老家,成了一個純粹的農(nóng)民。他種了一輩子的田地,而每每談起這些,他卻沒有半點懊悔。
父親一直都很注意調整自己的心態(tài),也一再提醒我們要保持好自己的心情。可是這次竟然賭氣出走,顯然是他還沒有辦法讓自己從老二出事的陰影之中走出來。
在街上,我和父親并排走著。這幾年,父親越來越瘦。父親的臉上,就像一個作家朋友所言,瘦得用針都挑不出什么肉來了。印象中的父親是強悍的,我頭腦中幾乎找不出他和我們親昵的細節(jié),然而這些年卻溫存起來,能夠比較充分地理解甚至體貼家人了。他生養(yǎng)了我們兄弟姐妹10個,幾乎沒有抱過誰,親過誰,可是現(xiàn)在卻和母親一起,為在外打工的老五、老六他們照看孩子;他在兒女面前的面容越來越親切,對兒女的態(tài)度越來越平和,甚至會主動地打電話征求我一些關于家事的意見,讓我受寵若驚。
終于,我將父親引向沿河路。我是故意的。
上次,在我和妻子的邀請之下,父親母親放下手頭的活,到縣城里過了一個“國慶”節(jié)。那天在河濱公園的一個亭子里,我用新買的傻瓜相機給二老照合影,母親一再要求父親和她靠攏一點,親熱一點,父親有點靦腆,但還是靠了過去。
照完相了,父親說:“老三,下回你把相機帶回老家去吧,我和你媽要在廳堂里照個合影。不管我們兩個誰先走了,好歹有個照片陪著,你二哥那人,也太不愛照相,人走了,連個遺像都找不到,還是你在他的暫住證上取下一個頭像……”說著說著,他的喉嚨就像被什么堵著了,哽咽起來。母親的眼角則盈滿淚水。
我陪同父親再次來到了上次他和母親照合影的亭子里。我勸他坐一會。我有意無意地向他提起國慶節(jié)那天照相的情景。然后,我說:“爸,媽還病著,可她卻打過幾個電話來,詢問您的情況,她不聽聽你的聲音,這心就放不下……”
父親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豐富。我停住了話。
寂靜。
只有豐溪河的流水聲。
成雙成對的白色的水鳥從容地溫情地飛著。
父親緩緩地說:“老三,你給你媽撥個電話吧?!?……
這時候已近正午。陽光像剛泡透的金銀花茶,有濃度,有熱度,透著金色,似乎還飄著點香氣。
逛街后的第二天早上,父親帶著我給他買的書和我愛人給他織的毛衣,一個人悄悄地返回了老家。剛到家時,他倒是有點不好意思,也不說話,母親也不敢和他搭話。
幾天之后,“硝煙”散去,兩位老人和好如初。